刘海粟弟子简繁谈美术圈恩怨

2016-09-25 18:25:53 来源: 国家一级美术师官方网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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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写、整理:腾讯文化 杨敏

简繁,国画大师刘海粟唯一的研究生弟子,并曾作为刘海粟助手在其身边工作。

1990年简繁去美,与生活在洛杉矶廉价老年公寓的刘海粟再度相逢。

1994年刘海粟于上海逝世后,简繁遵照老师生前嘱托,根据刘海粟留给他的128盘录音,以及其对师母夏乔伊等人的采访、通信等素材,历时八年,写作刘海粟的传记《沧海》三部曲(后修订为上下两卷)。2000年甫一问世,美术圈哗然一片。

简繁为人礼数周全,但下笔并不为尊者讳(亦不为自己讳),将刘海粟生前不见人的底子抖搂了个干净。在《沧海》的编辑推荐一文里,他笔下的刘海粟“是一个自信心极度膨胀的人,反复无常失信于人的人,年既老而仍痴迷女色的人”。

在修订《沧海》时,简繁萌生想法,以知交老友、美籍华人画家丁绍光为主线,写中国画家在海外的命运沉浮,和美术圈——这个他们赖以生存的光怪陆离的名利场。

丁绍光于1962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,1979年为北京人民大会堂创作大型壁画《美丽、丰富、神奇的西双版纳》成名。1980年7月,赴美定居。

在陈丹青、袁运生这些国内知名画家在美靠“吃软饭”为生时,丁绍光在犹太经纪人的帮助下,把画作炒至天价,一举买下洛杉矶比弗利山庄的豪华别墅,与一众好莱坞明星为邻,成为华人画家圈里最风光得意的成功人士。

2009年6月,迈克尔·杰克逊去世后,丁绍光接受采访,称迈克尔是自己的房客,并欠他三个月房租,两人是二十余年的至交好友。

同年,中央电视台的《华人世界》特地为其打造上下两集纪录片《丁绍光》,以仰望的姿态,介绍其在美国的成名之路,称其为“联合国画家”,并在新中国六十周年大典时被邀请观礼,还讲述了其在日本办画展时,身体抱恙的妇女因为看了其作品,内心顿感安宁,疾病渐愈的奇事。

作为丁绍光二十余年的知交,简繁仍未给老友留任何情面。在《沧海之后》里,你会发现,拆穿了那些啼笑皆非的谎言,剥掉了虚名和财富的光环,剩下的丁绍光不过是一个久居乡野,自私、虚荣,夸夸其谈的可怜老头儿。

但丁绍光并非一无是处。他欣赏简繁,并坦诚面对他。二人像两只孤独的刺猬,想要拥抱,但又互相伤害刺痛。

 

刘海粟弟子简繁谈美术圈恩怨

 

图为2007年10月,简繁(中)回家乡安徽举办画展,丁绍光(右)特从美国飞回来捧场。图左为画家史国良。

以下为简繁口述。

到了2014年,六十万字的书稿写成,前后历时十三年。丁绍光与我,十三年间做了数百小时的交流录音。丁绍光明了我的状态和原则,清楚自己将会被我“剥得精光”。他一直试图影响我的写作倾向。我告诉他,所有的影响都是没有意义的。“丁绍光”在特定时空中所产生的影响和代表的意义,已成为象征性的符号而不再属于他自己。“简繁”与“丁绍光”的关系,也已超出个人恩怨的尘世表象,成为“人”与“人”的大我例证。

在这本原名《故乡·他乡》最后定名为《沧海之后》的新书里,我以自己与丁绍光二十余年的交往为主线,披露了诸多世俗概念上的“隐秘”。我本意不在披露。我希望通过我和丁绍光的真实人生经历,客观展现中国美术家随时代大潮悲欢沉浮的命运,探究人之所以为“人”的价值和“真善美”的真义。

这本书我写得很辛苦。主要是对往昔的回忆,让我痛苦。为了确保写作状态不受干扰,在最后阶段,我阻断了丁绍光的联系。2014年春节,书稿完成,我交给了出版社。然后根据出版社的意见做修改。5月底,修改完成。

 

刘海粟弟子简繁谈美术圈恩怨

 

《沧海之后》

在书稿最后呈送出版社之前,我主动给丁绍光打电话,去他的乡野居所做了坦诚的深谈。约定,丁绍光写一篇畅所欲言的“后记”放入书中。

我没有把书稿给丁绍光看。抽象地谈道理,丁绍光诚恳、超然,境界非常。但他至今身在江湖,是名利场中人,我对他能否消化掉我的照实直书,没有把握。第三次约谈,我把书稿带在车上,准备视情况决定是否给他。发生了一件事。

他的一个潜在买家来访。因为我,话题扯到海老。潜在买家问丁绍光与刘海粟大师有无交往,丁绍光告诉潜在买家,当年刘海粟蜗居在洛杉矶华人社区的廉价老人公寓,曾主动去比弗利山庄他的豪宅拜望,到了门口,自尊心作祟,又折返回去了,于是失去了交往的机会。

这是个早已澄清了的古老谎言。我在《沧海》里已有记述。当面也曾责骂过丁绍光,丁绍光也曾诚恳地忏悔过。但是,时隔一二十年,他竟然当着我的面,为了仅仅是可能的商业机会再次撒谎,而且言语诚恳,不容置疑。

潜在买家走后,我批评丁绍光无中生有,亵渎自甘清贫的伟大艺术家。丁绍光表现得很震惊,反问我:“我真的这么说了?我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么说了,那么实在不应该,实在太混蛋。”说了,他又仁厚地自我责怪,“刘海粟真的那么做了,我也不应该说。”

我告诉丁绍光:“我本来并没有决定不把书稿给你看,但是你这种状态,叫我怎么能把书稿给你看?”丁绍光倒是没有强求,他说:“其实不用看,你写什么,怎么写,我已经心里有数。”我说:“尽管书稿不给你看,但是你有任何问题只管问,我保证照实回答。你的后记,我会原封不动地交给出版社。我们背靠背,各说各话,一起交给读者,交给历史。”

到了6月底,丁绍光没有按约交出“后记”,他的朋友却在北京登门警告出版社。出版社随即通知我,准备中止我的新书出版。接连的通宵失眠之后,我给丁绍光打电话,责问,痛骂。

丁绍光的两封声明

第二天,丁绍光过来看我,交给我一份他的声明,如下:

2014年6月8日,简繁来我家做客,我们一年半未见,他明显的老了许多,俗称的鬼剃头,不仅剃掉了他不少的头发,连左边的眉毛也削去了大半,但双目仍炯,精气神依然。为了写这本洋洋50万言的《故乡·他乡——写给大裂变时代的中国美术家》,看来真是呕心沥血,舍了生命。

我与简繁交往超过二十年,是他在美国最亲密的朋友,特别是最近的十几年,我可以见证,他为写这本书所付出的心血。面对着假大虚空,文学艺术被金钱绑架,价值准则失序混乱的当今文坛,他遵循“文章千古事”,在痛苦中去追求永恒。用逆向思维去剥开人性中的善良与丑恶、佛光与大粪、阳光与黑暗。在反思、忏悔中,他骂自己,骂我,骂世人,他直言不讳,敢于“图穷匕见”。

闻一多的诗“有一句话说出来是祸,有一句话能点的着火”,简繁就是一个点火惹祸的家伙。他的《故乡·他乡——写给大裂变时代的中国美术家》,是一本他用生命作为代价的纪实文学,是文学就有概括,有取舍,典型化,必有夸张,他的逆向思维、入木三分就有“丑化”。如果简繁他能写出永恒,能引起当代美术家和世人的反思,我个人的得失已微不足道。一个不许别人说“不”的人不可深交,一个不敢说“不”的民族无可救药。

我深信老子在《道德经》最后一章留下的古训:“信言不美,美言不信。善者不辩,辩者不善。知者不博,博者不知。圣人不积,既以为人已愈有,既以与人已愈多,天之道利而不害,圣人之道,为而不争。”

我还没读简繁《故乡·他乡——写给大裂变时代的中国美术家》这本书,但我在这里郑重声明,我非常尊重他的文学创作。我以我个人和我家属的名义保证,绝不追究简繁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任何法律责任。祝此书早日问世,取得巨大的成功与反响。

丁绍光

2014年7月1日于美国

而后接连两天,丁绍光一天几个电话,催我把他的声明寄给出版社。我告诉他,我接受他的道歉,也感谢他的善意,会把他的声明当作友情珍藏,但不会寄给出版社。

丁绍光随即用特快专递给我寄来一封信:

简繁:你好!

昨天你在电话里,气得声音发抖,也知道你为此事搅得连续几夜失眠,我感到十分的内疚与心痛。

我们已经是二十几年的朋友,你为写这本书,舍掉性命也在所不惜地拼搏,我看在眼里,感动在心里。你要写出你心里的真实,写出有血有肉的人物,写出时代的浪潮,烦世的骚动,灵与肉,生与死,混世与挣扎中,人性的两面。是一部绝不同于眼下充斥书市的假大虚空、苍白的吹捧文字。我是你其中的一个人物,为此,经我同意,你曾做过几百盘的录音,由此可以看出你付出的心血,也可看出我对你的支持与信任。

你的逆向思维,入木三分的严谨逻辑,也曾帮助我在人生的路上的反思。你写的书追求立体,真切与深厚,肯定有令我不舒服、汗颜的东西,读过你写的《沧海》我早已有思想准备。关于你如何写我,十几年来我未曾干扰过你,书完成后也从未要求给我过目,我尊重你的创作,并真心希望这本书能早日问世,经过时代历史的考验,实现你追求历史永恒的心愿。写作你曾经历了巨大的痛苦过程,反思、忏悔,从自己到社会众生相,她就像你的一个难产的孩子,连带着你的心血、眼泪和痛苦。

在此书将要出版的重要时刻,却发生了这种事,你的感受和愤怒,我能理解,为此我也连续几夜难以入眠。我没有指使,也绝没有委托任何人代表我,去干扰此书的出版。我尊重出版和言论自由,绝没有说过只许别人歌功颂德,不许别人批评。但此事的起因是我,我自己负全部的责任。并以我个人的法律权利,写了一份法律声明,寄给你。请你看在我们多年朋友的情谊上,能把真正可以代表我的态度立场的法律声明,转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,既表示我的诚意,也深表歉意。

祝夏安!

丁绍光

2014年7月3日深夜

我仍然没有把丁绍光的声明呈交出版社。出版社至今不知道丁绍光的声明和信。我接受丁绍光的道歉,感谢他的友善补救,但是,我有我的尊严,我希望出版社就书论书决定是否出版。一个国家顶级的出版社,“丁绍光的朋友”一警告就吓得不敢出版了,再而丁绍光说我免你们无罪,于是又决定出版了,原则和风骨何在?

“我不想再忽悠了”

感谢出版社很快消化了“丁绍光的朋友”警告,《沧海之后》正常出版了。

这件事就此了结,我并不怨恨丁绍光,我理解并感谢他。抽象地谈道理,丁绍光的诚恳、超然,非常境界,并不完全是虚假的表演。具体到实际,他不由自主地表现出的顾虑和不得已,也在情理之中。一生为人,得失有定,但人往往会被欲望迷惑,不知所处何处,所为何为。欲望是人类发展的动力,但很多时候却是个体生命的魔咒。

他在信中说,“关于你如何写我,十几年来我未曾干扰过你”,其实这是他心仪的境界。事实上,他一直试图影响我的写作倾向,几次要送重礼给我,都被我婉谢了。我告诉他,拿人钱财,替人消灾。我不可能替你消灾。如果那样,于我,不用再写了。于你,也不少我一本广告传记。

《沧海之后》付印之后,我告诉丁绍光,书即将面世,请他做好心理准备,从此他的华丽外包装将不复存在。丁绍光坦然回我,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,一定可以消化我的秉笔直书。丁绍光与我交心说:“你再怎么剥光都伤害不到我,因为,我不想再忽悠了。”他感叹,“现在中国人人忽悠,一个比一个厚颜无耻,什么不要脸的话都敢说,什么不要脸的事都敢做,我厌恶透了!”我说:“你如果真的不准备忽悠了,那我对你消化掉《沧海之后》就有信心了。”

《沧海之后》成书之后,我请出版社用国际快递给我发来两本样书,其中一本准备送给丁绍光。我收到书,急切通读,然后与丁绍光联系送书,不想他已经请女儿从国内网购了快递给他,读到一半了。

丁绍光显得很平静,对我说:“等我全部读完,再和你好好地聊。”我说:“你读完之后,若从此与我绝交,我会坦然接受。但你若真的能消化掉我的真实记述,继续与我做朋友,余生我会用心珍惜你的友情。”我们约定,丁绍光读完之后,若能消化得了,就给我打电话。他若不给我来电话,我就不要再打搅他。

那时距离春节还有二十天,我说:“我会备好酒,希望我们能够一起过个年,好好喝一杯。”至今,元宵节都已经过去多日了,丁绍光还没有给我来电话。

最终,我们谁也离不开谁

整个年间,我都在想着丁绍光。

既为知交,且有书稿完成之后的深谈及冲突,我相信丁绍光应该如其所说是真的做好了接受《沧海之后》的思想准备,他声称准备回归本真不再忽悠了,也应该是他的恳切之言。但丁绍光毕竟是人不是神,他在自己虚构的幻景里生活了二三十年,忽悠别人的同时也把自己给忽悠了,他已经习惯了幻景里的角色和扮相,突然之间黄粱梦醒,发现自己一无遮掩地裸立于大众之前,一时间的不适应乃至恼羞成怒,可以想见也是可以理解的。理性归理性,现实是现实。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

 

刘海粟弟子简繁谈美术圈恩怨

 

图为1991年,丁绍光(左)与简繁(右)结伴旅行。

丁绍光曾跟我说过:“其实我很挣扎,很多时候想退,但退不下来。”而我的《沧海之后》却不容分说地击碎了他的幻景断了他的去路,逼得他非退不可。

事实上,丁绍光在中国的所谓“去路”已经越走越窄几乎到了尽头。据丁绍光与我深谈时抱怨,煤老板允诺建造他的艺术馆至今流于空谈,他交付了作品却拿不到钱,屡屡讨要作品煤老板就是不给。

丁绍光在艺术圈里算得上是老江湖,但在真正的社会大江湖里,比他高深的对手比比皆是。作为一个艺术家,丁绍光身上有着太多商人的习气,但与真正的商人交手时,他却又不由自主地表现出艺术家的诸多秉性。他作为海归的先行者,在中国上天入地忽悠了二十多年,又赶上史无前例的书画热潮,时至今日,他赚足了吆喝,却快赔光了家底。

本来,丁绍光就如身着新衣招摇过市的“皇帝”,大家看破不点破而已。丁绍光如果能够从此退出江湖,对他都是救赎。

丁绍光已经是76岁的老人,很多时候要靠轮椅代步,他的生命已经比任何尘世得失都更为珍贵,他若能安静地活几年,好好地陪陪身边的女人“晓露”,好好地画几幅真正代表自己生命和艺术境界的画,好好地整理自己的人生,比他继续沉迷于幻景,游戏假大空,要有意义得多。以丁绍光现有的剩余物质,有生之年足可衣食无虞,身后,他的女人“晓露”也可富足生活。

既为知交,我理解丁绍光,他需要时间消化和调整。我会静静地等着他。酒,我在春节时就已备好,我会一直留着。我相信用不了太久,丁绍光就会与我把杯对酌,话说人世成败,笑看青山夕阳。最终,我们谁也不会离开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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